好的文學作品,總能從熟稔的生活土壤中汲取養分,以細膩筆觸勾勒時代褶皺。“家”作為文學創作中最貼近生活的載體,既盛滿柴米油鹽的日常瑣碎,更沉淀著時代變遷的深刻印記。鐘正林的中篇小說《家事》(原載《中國作家》2025年第7期),便聚焦當代家庭生活,在庸常肌理的拆解中,探尋家庭關系“變”與“守”的深層涵意,為讀者呈現出一幅鮮活的當代家庭生態圖景。
生活的真諦,往往藏在平凡日子的細節里。家庭敘事最忌脫離現實的宏大鋪陳,那些家長里短的日常、衣食住行的瑣碎,看似“見多不怪”,實則是最能引發共鳴的創作素材。要從這些尋常片段中提煉出有價值的文學內容,既需要作家具備捕捉日常肌理的敏銳洞察力,更需要擁有將零散生活場景轉化為共情文本的創作能力——《家事》正是以這樣的創作追求,讓當代家庭的變遷在日常敘事中清晰落地,讓讀者在熟悉的生活片段里看見自己、讀懂時代。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論,深刻闡釋了中國傳統社會以血緣為核心的人際網絡特征。與西方社會明確的個人與組織界限不同,傳統中國社會的公私邊界相對模糊,家族聚居、血緣聯結是維系社會結構的重要紐帶。然而,近幾十年來,隨著我國城鎮化進程的快速推進,傳統血緣網絡不斷弱化,社會結構加速重塑,家庭內部的代際矛盾也隨之凸顯。
這種社會變遷,直接影響了文學創作中的家庭敘事范式。以往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依賴完整性與延續性的傳統家族譜系書寫,在當代家庭結構的變化中逐漸轉型——動輒數十上百人的復雜家族關系,逐漸簡化為幾人的核心家庭場景;文學對家庭的描繪,也從聚焦家族整體轉向關注核心家庭個體的情感與感受。《家事》便精準捕捉了這一變化:小說的敘事核心始終圍繞爺爺、奶奶、兒子周浪、兒媳倩倩與孫子墨斗組成的核心家庭展開,家族譜系的延伸極為有限,且多處于“疏離”狀態。奶奶的小妹菊菊一家住在山里,二舅、三舅定居四平鎮,倩倩的娘家遠在甘肅張掖,這些親屬不再是傳統家族敘事中“朝夕相處”的角色,而是分散在不同地域,僅通過電話、偶爾探望維系聯系。這種因人口流動帶來的地域分散,打破了傳統家族的“聚居”模式,也讓“小圈子”的核心家庭成為個體情感與生活的主要依托,深刻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家庭結構的時代變遷。
傳統社會秩序的嬗變,也讓當代家庭面臨新的存在性挑戰。隨著個體意識的覺醒,年輕人對家庭關系中的“邊界感”有了更高訴求,與長輩在生活觀念、行為方式上的差異,往往會在日常小事中積累,最終引發矛盾。《家事》中爺爺與倩倩的“公媳不和”,便是這一現實的生動寫照——矛盾的導火索看似是“洗水垢”“帶娃方式”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則是兩代人對“生活方式”“個人邊界”認知的深層分歧。
即便二人的矛盾最終化解,雙方對“和解”的認知也存在明顯錯位:爺爺習慣以“長輩的妥協”緩和矛盾,比如主動說“牙齒和舌頭還會咬著”,用含蓄的方式變相服軟,卻絕不會直白承認自身行為的不妥——在他的認知里,“長輩低頭”會打破傳統“大家庭倫理”的秩序;而倩倩需要的是“平等的理解”,她不排斥爺爺的關心,卻希望這份關心能尊重她的個人人格與生活邊界。這種因認知差異導致的“關心變越界”“妥協被誤解”,正是當代家庭代際矛盾的典型表現,也折射出傳統家庭倫理與現代個體意識碰撞的現實困境。
值得關注的是,當代家庭的維系邏輯,正隨著個體意識的覺醒發生根本性轉變。社會學家吉登斯在《親密關系的變革》中指出,現代家庭具有“情感性”特征,“其維系取決于個體間的情感共鳴與相互依賴”。這種“情感聯結”的實現路徑,已與傳統家庭產生本質區別:傳統家庭多依賴“長輩權威+倫理約束”維系情感,個體需求往往讓位于家族秩序;而在當代家庭場域中,情感聯結的核心不再是自上而下的約束,而是個體意志的平等共振與主動協商。
《家事》中,爺爺最初試圖用“長輩妥協”緩和矛盾,本質上仍是對傳統“權威協調”邏輯的延續;但當倩倩主動留爺爺吃飯、爺爺托關系幫倩倩疏通工作時,這些行為已脫離傳統倫理下的“義務式關照”,成為雙方在認知碰撞后,為適應新的家庭生態做出的“主動調整”——不再依賴固定的倫理規則,而是通過試探彼此邊界、尊重個體需求,重新構建情感聯結。這種從“依賴權威約束”到“依賴平等協商”的邏輯轉向,不僅是《家事》中家庭關系的重要看點,更揭示了當代家庭情感聯結的新路徑,為理解現代家庭關系提供了有益參考。
鐘正林在《家事》中,以敏銳的時代洞察力與細膩的日常敘事力,構建起一面映照當代家庭生態的鏡子。他精準捕捉時代快速發展下家庭場域的多重變化——從家庭結構的簡化到代際觀念的碰撞,從傳統倫理的式微到現代情感聯結的重構,為當代家庭敘事標注了清晰的時代坐標。
《家事》的文學價值,更在于它為當代家庭敘事提供了“去戲劇化”的創作路徑。小說沒有用“婆媳爭吵”“子女不孝”等強沖突情節吸引讀者,而是以“洗水垢”“燉排骨湯”等生活化場景,展現家庭矛盾的“日常性”與“可化解性”。這種貼近現實的書寫,讓讀者能在熟悉的生活片段中產生情感共鳴,既窺見當代家庭生態的真實面貌,也為當代文學的家庭敘事提供了一份可供參考的創作范式——唯有扎根生活、貼近人心,才能讓文學作品真正成為映照時代、聯結讀者的橋梁。(郭泰然)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