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賴曉慶
天還沒亮透,東邊的云霞剛染上橘紅,我就跟著祖父踩著露水往河邊去了。晨霧像塊濕漉漉的紗巾蒙在水面上,蘆葦叢沙沙作響,驚起幾只白鷺撲棱棱掠過堤岸。祖父肩上搭著布袋子,手里攥著竹簍,佝僂的背影在田埂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倒像是株會走動的老柳樹。
河水漫過小腿肚子時,涼意順著腿筋往上躥。我縮著脖子打了個激靈,看祖父已然彎腰探進渾濁的水里。他布滿青筋的手攪動泥沙,驚散了正在打盹的蝌蚪群。那些黑黢黢的小東西慌不擇路地撞進我的腳趾縫,癢酥酥的感覺順著脊柱躥到頭頂。祖父突然低喝一聲:“有了!”手臂猛地扎進水底,再抽出來時指縫間夾著條掙扎的黃鱔,黏液在陽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澤。
河床底下藏著整個村莊的秘密。淤泥深處有貝殼拼成的迷宮,螃蟹舉著螯守衛入口;水草纏繞成綠色的辮子,隨波漂擺時纏住過路的小魚。祖父教我辨認鯽魚與鯉魚的區別——前者鱗片泛著淡淡的金暉,后者尾巴開屏般展開緋色紋路。我們屏息蹲伏在淺灘旁,看一群小鰷魚排著隊啄食浮游生物,它們銀亮的肚皮翻出水面又迅速隱沒,如同撒落的碎銀子。
日頭爬到頭頂時,暑氣蒸騰起氤氳的水汽。蟬鳴聲從對岸的老槐樹上傾瀉而下,和著蛙鳴織成密不透風的網。祖父摘了片蒲草葉卷成筒狀含在嘴里,吸溜吸溜喝著河水解渴。我也學著他的模樣俯身飲水,卻嗆得直咳嗽。老人笑得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露出幾顆殘缺不全的門牙:“娃子急不得,凡事都要順著性子來。”說話間他的手掌忽然向下一按,一條肥碩的烏魚應聲入網,在竹簍里蹦跳得噼啪作響。
午后陽光把鵝卵石曬得發燙,我們轉移陣地到樹蔭底下歇息。祖父掏出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給我講老輩人的故事。他說從前河里能撈起整筐的鰱魚,月夜里漁火點點映亮半邊天空;又說困難年月有人曾潛入深潭尋鱉甲,出來時指甲縫里嵌滿青苔。我盯著他眼角堆積的笑紋發呆,那些溝壑里似乎也流淌著河水的痕跡。
暮色降臨前總要下一場驟雨。烏云壓頂時祖父便收起家什準備回程,我卻貪戀這突如其來的清涼。豆大的雨點砸在水面激起無數漣漪,魚兒誤以為天降甘露紛紛躍出水面呼吸。祖父任由我在雨幕中奔跑嬉鬧,自己坐在石頭上悠然整理收獲。他的蓑衣滴著水珠匯成細小瀑布,斗笠邊緣垂下的水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專注的目光追隨著游魚動向。
歸途經過稻田時遇見鄰家阿伯扛著鋤頭收工。他瞥見我們簍中的收獲羨慕地吹了聲口哨:“老哥好手藝啊!”祖父擺擺手笑道:“哪有什么手藝,不過是跟河水借點零碎罷了。”晚風裹挾著稻花香拂過汗濕的后背,遠處炊煙裊裊升起的地方傳來母親喚歸的聲音。我回頭望那漸漸隱入黑暗的河流,恍惚看見無數銀鱗在水中閃爍,宛如破碎的星空墜入人間。
多年后我在城市高樓間奔波勞碌,偶爾想起童年摸魚的經歷仍覺心頭溫熱。某個加班至深夜的時刻推開窗扉,發現月光正流淌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間——那分明是故鄉河水的模樣。我終于明白祖父說的“跟河水借點零碎”是什么意思:我們向自然索取的從來不該是掠奪式的占有,而是帶著敬畏與感恩的分享。就像他每次放生太小的魚苗時總要念叨的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如今故鄉的河道正逐步恢復往日的清澈。隨著生態保護力度的加大,蘆葦蕩重現生機,河水中也漸漸有了魚兒的蹤跡。但我仍會在夢中回到那條熟悉的小河,看祖父彎著腰在晨霧中摸索的身影,聽水花濺起時歡快的笑聲穿透歲月塵埃。或許真正的摸魚不在江河湖海之間,而在記憶深處永不干涸的那汪清泉里——那里永遠游弋著生命的靈動與自然的饋贈。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