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觀太,是一個小鎮。
說是一個小鎮,那真是名副其實。家鄉沒有什么名山大川,甚至沒有一條河流稱得上母親河,都是些山包山梁小河溝,就算因水而興的集鎮街市,也只有一條時常梗阻的羊腸小河,且有一個貼切的名字,叫羊曲寺河。
小鎮地域大抵是淺丘寬谷地貌,高高低低、斷斷續續的山丘嶺梁前,一片平緩的田疇園野,不規則地向山谷出口和遠方延伸。谷底低洼處隨形就勢,自然會有一條逶迤而去的小河溝。
這是家鄉一個典型的山灣,這樣的山灣比比皆是,就像成都平原上的川西林盤。記憶中的山灣很寧靜,星星點點的民居散落在山腳水畔,房前屋后的水池、桑田、果林、菜園,一應俱全。山灣里,男子出門種地耕田,女子在家采桑養蠶,遍地雞鴨成群,家家牛羊滿圈。搖尾的大黃狗迎著放學歸來的孩童狂奔而去,老奶奶正在廚房里拾掇柴禾、做飯生火,一縷炊煙緩緩升起,飛向山間的云朵、天邊的晚霞。
這方的春天,金黃的油菜花開得熱熱鬧鬧;夏天,濃蔭蔥翠的山林清清涼涼。還有,秋天的稻香、蛙鳴、彩林、歸雁,冬季的小雪、年貨、篝火和祭祀。鎮里有八個村子,都環繞在集鎮的四周。從村里到鎮里都只有一條路,要么蜿蜒于山間,要么蛇行于河邊。
小鎮是個熟人社會。從上街口走到下街口遇見的、農貿市場上賣蔬菜水果糧食的和賣雞鴨魚肉蛋的、茶館里打牌的、店鋪里收錢的、沿街叫賣的,基本都是熟人,或似曾相識。要么是親戚,要么是親戚的親戚,要么是熟人,要么是熟人的熟人,總能理出個子丑寅卯來。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鎮上只有一條丁字街,當地人調侃說,矮個子在上場口摔一跤,要到下場口去拾帽子。那時,鎮上沒有綜合市場,大多以街為市,十里八鄉的老百姓都上這里逛街趕場,僅有的兩條小街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商販攤點,沿街售賣的當然少不了當地百姓家庭手工制作的、家前屋后自家種養的或各家承包地里出產的各種各樣的農副產品,諸如篾貨、干雜、水果、禽蛋、蔬菜等等。
鎮里年輕人不少,學校的教師、衛生院的醫生、糧站的供銷社的,大多是年輕人。村社里的年輕人更多,每到逢場天,一群燙爆炸頭穿大襠褲蹬甩尖子皮鞋的小伙子,吹著輕脆響亮的口哨,硬是在如織的人流中把28圈永久牌自行車,騎出了動力快線的瀟灑。
川劇團“三嫂子”開的茶館生意特別火爆。鎮上僅有的兩家理發店,好些帥哥小妹為做一個時尚的發型,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商鋪里的港貨、廣貨、外來貨特別受歡迎,風靡一時的確良布料十分暢銷,還有喇叭褲、健美褲、牛仔褲、蝙蝠衫、幸子衫、哈蟆鏡等等,這些對小鎮上的人來說,都十分稀罕。街巷里,一首首港臺歌曲放得震天響亮,從早一直唱到晚,特別是費翔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火得全民沸騰。
時光度晨昏,歲月寫春秋。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巔,隨著一渠飛渡的武引水渠貫通,家鄉的田畝正汩汩流淌著與九寨黃龍同出一源的潔凈清流。從此水旱從人,良田遍野,年年豐稔,物阜民豐。村里的耄耋老人看著門口的清水塘,心情有如池中游魚一樣快活歡愉。據說,當年武引通水不久,山里的孩子特別高興,擋不住碧藍碧藍的水流誘惑——相較于村里的小河溝、小池塘,這一溪在山腰蜿蜒前行的清涼水流,著實讓玩慣了水的小孩心癢難耐——兩個膽大的小孩躡手躡腳地探進水里,哪知他倆就像一根稻草樣,瞬間被吸卷進平靜的溪水中央,幾乎同時沒入水下,剎那間連頭發尖都消失在了岸上早已被這一突變嚇壞了的同伴眼前。
關于玩水,鎮里曾經有一段烏龍。上場口一家的姑娘,和其他小孩一樣,在小河邊長大。后來到大城市去發展了,身懷六甲回到家鄉,就在兒時經常玩耍嬉戲的小河堤壩跌水瀑布處,挺著大肚子縱身一躍,扎進了堤堰深處。附近有眼尖的居民,見狀大驚,高呼“有人自殺跳水了”“有人自殺跳水了”。很快埂上就圍攏了一群人,紛紛議論,有說“跳水的是個孕婦”、有說“太可憐了”。幾個精干的小伙子,說時遲那時快,齊刷刷跳進水中,三兩下就游到了孕婦身邊,不由分說地將孕婦托起拖回了岸邊。孕婦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整懵了,“你們這是干嘛?”她爽快地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挺著肚子對大家不解地發問道:“我這不是在游泳嗎!”一時間,小河堤上,立即爆發出會心的歡快笑聲,摻雜著頻頻點頭的議論聲和贊嘆聲。還有的豎起大拇指,丟了句“真牛逼”。
家鄉的人,就這個樣。這么多年,一茬一茬地走出去好多波,搞企業的、搞教育的、搞金融的都有,大醫生、大律師、大教授也不在少數。志同,不以山海為遠;立世,當以家國為重。市里有一個老鄉,一次酒酣耳熱,感嘆道:“好多家鄉人還不知道我是家鄉人!”這句話讓在場的老鄉很是動容,大家都知道他為家鄉做了很多事,幫過很多人。他道出了老鄉想為家鄉多做點事的心聲和熱望。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平淡無奇的川西小鎮,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人來講,總有聊不完的好。環拱集鎮的金華山、銀華山,遙遙相望的馬鳴寺、高登寺,都是本土響當當的名勝。南埡廟“石現三佛”的奇觀、羅家溝“倒石橋”的怪異、羊雀寺“男像觀音”的神采,聞名遐邇。還有朱洪寺的李子、段家橋的守心谷以及正在規劃建設的“川菜硅谷”等等,這些都是家鄉物產的驕傲。
詩人雷平陽在《親人》一詩中寫道: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對家鄉的愛,就像是針尖上的蜂蜜,他是狹隘而偏執的。
當京昆擴容線以雙向八車道的規格橫貫家鄉小鎮全境時,家鄉北上南下的接口會產生如何連動的效應?隨著一批批新村民、新鄉賢、新勢力回到小鎮時,鄉村的山水田林湖草會發生怎樣的回應?
愛家鄉,但永遠說不清家鄉的好。無緣由,卻時時把對家鄉的思念牽得很長很長。
艾青講: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對家鄉的愛,是一粒種子,在這片土地上生長收藏,年復一年,代代相傳。對家鄉的愛,是一組密碼,早已寫進人們的生命基因,亙古不變,鄉愁難解。
我愛我的家鄉,和所有家鄉人的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