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腳牛（綿陽）

　　生活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家就像一位偉岸的學者，有料有容有耐心，靜默守候，滋養。作為半離都市、安于郊野的上班族，我很享受歸去來兮的山居小院，“戶庭無雜塵，虛室有余閑”。

　　在小院的脈動中，一頭連著蜿蜒的山，一頭連著潺湲的河。山以載重，水以輕靈。晨間離去，近晚回歸，不僅僅是物理學意義上的相對位移，是心間充溢著靈動的希望。我喜歡這活色生香的日子，享受這里的水光山色，這是我心靈的桃花源、精神的蓬萊島。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換。

　　小院前方下行不遠是沙汀路，與安昌古鎮隔河相望。北川的一條主要河流蘇保河，發源于連通北川關內和關外唯一通道擂禹路途經的冒火山，轉轉折折流到安昌。而源出千佛山的茶坪河，從大山里兜兜轉轉六七十里也來到安昌。蘇保河與茶坪河在安昌古鎮城下匯合，始稱安昌河，洶涌百里，流至綿陽城區，方才匯入涪江。安昌河的水，靈巧、清淡而不失豐腴、深沉，借著干凈的陽光，追趕著漫步者的怦然心動。有時會彌漫一層薄薄的霧氣，不見水光瀲滟，但聞柔波微漾，河邊草叢或樹枝間蟲鳥輕語微喃，全然不理會沿河公路上咆哮而過的大貨車。或者說，現代工業文明產物的汽笛聲，可勁兒的提示著人間煙火氣，但在亙古的大自然面前，也被消磨得沒了脾氣。

　　小院背倚不知名的小山，古木蒼郁，徑道悠深，遠望像一波接著一波翻滾的巨浪。漫山遍野的松樹，樹冠蓬松，輪狀分枝，小枝纖細，或平直，或略向下彎曲，針葉細長成束，最能勾起我的兒時回憶。小時候在老家，小伙伴們玩做飯過家家的游戲，折下松枝剔除松針，是“做面條”的不二“食材”。當然，這里也是生物多樣性的鮮活世界：青杠樹高大沉默，小枝無毛；刺槐不算高大卻張揚，開花呈簇狀，重疊懸垂成花的瀑布；柏樹四季常青，頑強挺直；怒放的映山紅、謙遜沉實不失火紅本色的火棘、三五成群的鳳尾竹……各適其性，各得其所，春紅夏綠，秋黃冬枯，色彩斑斕，馨香氤氳。漫步林間松針鋪就的小道，踩石上苔蘚，聽鳥鳴啁啾，看百花爭艷欲燃，沐浴著不由分說從樹叢中傾泄而下的陽光，感受塵光起舞，扶風而行，不風而清涼，俯仰之間忘了時間，心中明媚得清亮。間或下雨，聽雨聲沙沙或風聲如濤，頓覺肉身的渺小，偶有雨點落到臉上，感覺是溫潤而愜意的，迥異于平常遭逢下雨急于逃離雨幕的不安甚或焦躁。

　　山居小院歷久，“終年無客常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沒有感受到時光的怠慢，反而愈發鐘情于此。開門見水，出門走山，對水的鐘情和對山的親近，就徐徐鋪陳在尋常的日子里。

　　相比于院外的自然斑斕，院內則自成幽靜清雅的天地。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開花落；聽飛鳥不知疲倦，聞樹葉翩翩飄落；瞧遠山霧做的云，嗅近旁云來的味道；在松風、落雨、水流、鳥語、蟬鳴、蟲唱……的天籟中，空山煮茶，觀花拾草，無事亂翻書，玩出個時間別院。

　　小時候，常常驚嘆于石榴結籽“抱團守望”的自然和美，感嘆造化的神奇。院里的幾株石榴樹格外吸引我駐足。石榴不與春花爭艷，到夏天才盛開，無香，燦紅如火，中心花瓣形似樓臺，“開從百花后，占斷群芳色。”紅綠輝映，滋味綿長。“夜久月明人去盡，火光霞艷遞相燃。”石榴花如蠟質般光滑，或紅色，或白色，或單瓣，或重瓣，或葫蘆形，或喇叭形。近距離觀察了幾個年頭，漸悟長得像葫蘆的能結果，長得像喇叭的不能結果。再去翻書，才知道石榴花為雌雄同株的兩性花，葫蘆形的是雌花，喇叭形的是雄花。再聯想到不說話的“悶”葫蘆能結果，高談闊論的大喇叭其實打不出糧食，感慨自然界和人類何其相似！再想想，我們總以為自己是有知識的人，其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要講究花期、花語、七十二番花信風……自己膚淺得很。遺憾的是，由于石榴樹附近的榕樹、松樹相對高大，濃蔭遮擋了陽光，石榴果長不大，不得見“丹實垂垂”的風景，只能既觀花又觀果，眼瞅著花開了又謝了，果結了又掉了。偶爾，目睹著從鮮艷欲滴慢慢變到干枯瘦黑的果子掉到地上，會有一倏忽的心顫，花開的聲音猶在耳畔，果兒就沒了。這也算是在時光里蛻變，在永恒里新生吧。真理誕生于真相的破碎，在石榴花果的生命輪回中，原諒我不止一次俗氣的想起“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你覺得自己很牛，但放到整個生物進化史中，不過是小小的一粒塵埃。天地沒有仁愛和偏愛，對待萬事萬物都像對待芻狗（古代祭祀時用草扎成的狗，“結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一般，任憑其自然生長，自生自滅。大自然不關心個體，不關心種群，它只用上帝視角制定規則，或者規則就是進化論——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無數的種群滅絕了，大自然依然生機勃勃，這就是大自然理性的一面。用上帝視角看待事物，將自己深入其中，就能敏銳感受內里變化；抽身其外，又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旁觀者，體察事情的發生和結果。理解了這是一種新陳代謝，是一種生物學的演化，就會避免很多所謂傷感的情緒。每念及此，我就會想起小時候兄長教我的一副對聯：因錢忙，因糧忙，忙里偷閑，呼兒倒酒去；為名苦，為利苦，苦中作樂，叫我換茶來。每條路都有風景，但殊途同歸，這就是生活真實的一面。山水風云花木草蟲都不說話，卻在日復一日的尋常中不斷地教化著我。

　　葉圣陶先生說，所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頗以為然，戀一個地方，他鄉也是故鄉。于我，哪里合我的性情，哪里就是家鄉，例如，這個小院。俯仰有節，進退路寬。一路經行，我們總能夠感受到美好無處不在。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每每透過車窗看夕暉晚照，“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我知道，這是回家的路，即將由“社會人”回歸“自然人”，可以在練眼修心中，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山居小院，萬物得時，歷久彌新，一半煙火，一半閑情，不茍且，不失墜，不從俗，不忘初心，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