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曉蓉
老家院子右側的圍墻外,臥著一小塊長條形的自留地,不過兩三分大小,卻四季常綠、茄紅瓜綠,那是母親的菜園子,也是我們童年最鮮活的底色。
記憶里,母親的腳步總在兩處打轉:要么圍著灶臺轉,把粗茶淡飯做得噴香;要么扎進菜園子,跟那些瓜菜較勁兒。我們兄妹幾個像黏人的小羊羔,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母親——廚房沒見人,院壩轉了兩圈空落落,房前地頭也尋不著蹤跡,心里便會慌慌的。可只要瞥見菜園里那抹藍布衫,聽見鋤頭碰著土塊的輕響,心立馬就沉了底,踏實得像落了地的種子。母親好像永遠知道我們在找她,若不在別處,準在菜園里彎腰侍弄菜苗。
母親侍弄菜園,比做針線活還精細。一茬菜收完,園里只剩干枯的藤蔓和雜草,她便要“重新作畫”了。不用人搭手,她頭戴舊草帽,肩披洗得發白的防塵雨披,手里攥著鐮刀,活像個利落的大俠——跨步、揮刀,寒光掠過,殘莖敗葉“唰唰”落地;再蹲下身,把雜草一縷縷拾掇干凈,碼在墻根下,要么漚成肥,要么當柴燒,連一點廢料都不浪費。
清完雜蔓該松土了,母親又從“大俠”變回了“繡娘”。那把在我們手里沉得像有千斤的鋤頭,到她手里卻輕如繡花針。板結了一季的泥土,被她一鋤鋤撬松、耙碎,再細細撫平,遠遠望去,整整齊齊的土壟泛著細碎的金光,像她納鞋底時拉得勻勻的針腳,軟和又規整。鄉下鳥雀多,鄰居家的雞鴨也愛四處溜達,不圍籬笆可不行。母親舍不得用竹篾,就把玉米收完后的秸稈攢起來——先剔下玉米葉喂牲口,剩下的秸稈一根根理得順順當當,沿著地邊插成籬笆,稀疏有致,透著樸素的巧勁。末了,她還會在籬笆高處豎個稻草人,給它套上舊衣裳,風一吹,稻草人晃悠悠的,鳥兒不敢落,雞鴨也繞著走。
這菜園子從不會寂寞。初冬的清晨,薄霧還沒散,蒜苗已躥得細長,青菜舒著肥厚的葉子,蓮花白裹得緊緊的,連牛皮菜都頂著霜露,綠得精神;等天氣一暖,母親就提著竹籃去栽苗——韭菜、萵筍、小白菜、胡蘿卜苗,她左手捏著苗根,右手往土里輕輕一按,指尖攏些細土壓實,再澆上瓢清水,剛才還蔫頭耷腦的小苗,立馬就挺直了腰桿,冒出嫩生生的綠。
夏天最是熱鬧,陽光把園子曬得滾燙,瓜果蔬菜卻拼了命地長:黃瓜藤順著竹架爬得老高,掛著條條嫩黃的花;茄子紫得發亮,辣椒紅得像小燈籠,西紅柿半青半紅地綴在枝上;豇豆垂成綠簾子,南瓜葉鋪得滿地都是,連空氣里都飄著清甜的菜香。那會兒日子緊巴,母親的菜園子就是“糧袋子”——暑假里,在外教書的大哥、上學的我們都回了家,一大家子圍著桌子吃飯,像開了個小食堂。哥姐們會照著菜園里的菜琢磨食譜:今天煮番茄雞蛋面,明天炒黃瓜茄子,后天用冬瓜燉湯,再蒸一籠豇豆箜飯。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端起碗就放不下,轉眼碗底就見了天,母親總在一旁笑著嗔怪:“你們這群餓老鬼,慢些吃,菜夠呢!”
到了冬天,菜蔬少了,母親就忙著做泡菜。青菜、蘿卜、豇豆、生姜,她都要一根一葉洗得干干凈凈,瀝干水,一層層碼進泡菜壇里,再去鄰居蔣嬢嬢家討些老鹽水倒進去——那老鹽水是蔣嬢嬢傳了好幾年的“寶貝”,泡出來的菜格外脆。封壇時,她用薄塑料布把壇口扎緊,再蓋好壇蓋,往壇沿里添滿水,像守護什么珍寶。三五天后掀開壇蓋,酸香就飄了出來:蘿卜切條嚼著嘎嘣脆,生姜泡得微辣帶甜;豇豆切碎了,拌點紅油和味精,配稀飯最開胃;青菜曬成干腌菜,用豆豉清油炒一炒,裝在玻璃瓶里給我們帶學校,吃一周還是噴香。
菜園里的時光,總伴著蔣嬢嬢的聲音。蔣嬢嬢家在房后,和我們家相處得像一家人,誰家缺了油鹽,喊一聲就遞過來了。兩家的菜園子挨著,母親和蔣嬢嬢常隔著一道籬笆一起干活。清晨,蔣嬢嬢的聲音從墻后飄過來:“文表嬸,出工嘍!”母親應一聲“哎”,拎著鏟子就往菜園跑。之后,兩個女人的絮叨聲就順著籬笆縫鉆出來——“今年茄秧栽晚了,怕是要少結些”“我家老幺該說親了,你幫著留意留意”,聲音軟軟的、暖暖的,像兩股細流,從晨光里淌到夕陽下,把尋常日子泡得溫溫柔柔。
后來老宅易了主,菜園子也換了模樣,可母親在菜園里的身影,卻刻在了我們心里。尤其是母親走后,我總在夢里看見那抹藍布衫:她蹲在菜畦間,要么彎腰栽苗,要么揮鋤松土,要么蹲下來撥弄菜葉,身姿輕輕的、柔柔的,像在菜園里跳一支永遠不會結束的舞。而菜園里的香、泡菜的脆、母親的笑,也永遠留在了唇齒間,一想起,就滿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