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曉東
張大爺在院壩里用木耙梳理著黃燦燦的谷粒,與我說:“再有幾個大太陽,谷子就曬干了。”秋天雨后的太陽,顯得格外火辣,張大爺黑黢黢的光膀子像在流油。張大爺的兒子兒媳也在幫忙,整理籮筐、扁擔之類的農具。屋檐下的風車、連枷是用不上了,現在都用脫粒機,張大爺依然叫他的兒子把它們洗得干干凈凈,木把手被磨得發亮,倒像件舍不得丟的老物件。
在農村,我喜歡把六十歲以上的男性叫大爺,當然,張大爺也不“示弱”,回叫我“蔣大爺”。聽話聽音,那聲音的“調調”,親熱得如兩兄弟,這份不摻雜質的親熱,是鄉村里最動人的暖意。
張大爺的“谷場”,其實就是門前的水泥院壩,大約有六十平方米。而以前的谷場很寬,曬谷、打谷時大伙兒湊在一起,有說有笑,各種情趣的殼子吹得滿天飛,一天的時光轉眼就過去。到了黃昏,再去小河溝里洗澡,渾身清爽地回家,日子過得自在又熱鬧。張大爺說:“蔣大爺,早先的谷場沒影兒了,還真有點想它們。”看得出來,張大爺是個念舊的人,要不,他家的風車、連枷,早該和舊谷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也不錯,家家戶戶都有院壩曬東西。”張大爺又笑著補充道,語氣里滿是知足。
聽著張大爺念舊的話,我也想起四十年前在文廟街遇到的一樁“米事”,那事兒竟還和他有關。
四十年前,我在一家雜志社上班,單位常安排我去郵局寄信件,還要給不少部門送信件——外地的信件走郵局寄送,本地的由郵局送到各單位門衛,而我代步的工具,是一輛28杠的自行車。
那時我年輕,騎車總愛往快了蹬。當時綿陽的街道基本沒有“劃線”,路況也沒現在規整。當我騎到文廟街時,看見前面有個人也騎著自行車,他后座上綁著的麻布袋子不知何時傾斜了,捆繩慢慢松脫,白花花的大米瞬間撒了一地。我反應敏捷地從地上的大米邊繞了過去,心里只匆匆閃過一個念頭:這么多米撒了,可怎么收得起來?
那時的糧食金貴得很。就說我家爺爺,吃飯時碗里從來顆粒不剩,要是看見鍋里有“巴鍋”的飯粒,總會拿著鏟子把鍋刮得吱吱作響,一點都不肯浪費。可那天,我光顧著趕路,竟沒停下來搭把手。
正在這時,那位馱米的大哥突然轉頭,朝我狠狠地罵道:“你就是個畜牲!”我長那么大從沒挨過這樣重的罵,又委屈又慌張,只好趕緊騎車溜了。
后來靜下心回想,才覺得自己真的冤枉不了。哪怕我的自行車輪沒碾著他的米,我也該下車幫著拾撿——關鍵不是碾沒碾米,是我骨子里對勞動的不尊重、對糧食的不珍惜。他的罵,是對我那份傲慢最直接的譴責,也是最直白的鄙視。
再后來,我在文廟街又幾次碰到這位大哥,每次都主動朝他微笑。一開始,他還繃著臉不理我,慢慢地,他臉上的冰霜也化了,會回我一個淡淡的微笑。而這位大哥,就是現在和我熱絡稱兄的張大爺。
在幾十年的交往里,張大爺曾特意跟我說過“對不起”,為當年那句重話;我也笑著回他“莫關系”,為我當年的漠然。張大爺還喊他老婆給我做過“千層底”布鞋,農忙后會給我家送干花生和新碾的米;他甚至送過我一瓶瓶裝酒,可我實在不會喝酒,便找了個機會去他家,又把這瓶酒送了回去,還嘴硬說:“我今天新買的,你嘗嘗。”張大爺拿起酒瓶看了看,忽然笑了,說:“蔣大爺就搞虛把式!”原來,他早就在酒瓶不起眼的地方,寫了個小小的“禮”字,早把我這點小心思看穿了。
相視大笑后,我趕忙轉移話題:“那輛農用三輪車,好不好用?”張大爺立刻接話:“好用!起了大作用了,不管拉谷子還是拉農具,都安逸得很!”
天色漸漸暗下來,張大爺把木耙翻轉,調整好伸縮桿,開始把院壩里的谷子往一起攏。他的兒媳拿起撮箕,一撮箕一撮箕地把谷子舀起來,倒進旁邊的籮筐里;他的兒子則把籮筐上的繩子往扁擔兩頭一挽,扁擔上肩,穩穩地把裝滿谷子的籮筐挑進屋里。
站在張大爺家的堡坎邊,我抬眼望去,微風吹拂下,田野里的金色浪潮撲面而來。坡上坡下,挑擔子的、背背篼的,村民們來來往往,都在忙著收谷子。忽然,一陣響亮的吆喝聲劃破山野:“收谷子啦!”
收拾完谷場,張大爺拍了拍手上的灰,說:“蔣大爺,我們洗澡去,晚上回來弄點下酒菜!”我趕緊擺手:“張大爺,喝酒就算了,洗澡可以!”
兩人走到小河邊,脫了衣服就往水里跳,河水清涼,渾身的疲憊瞬間消散,依然像當年那樣痛快。我抹了把臉上的水,說:“張大爺,等新米出來了,我來買一背篼!”張大爺立刻瞪了我一眼,笑罵道:“蔣大爺,你爬喲,哪個要你的錢喲!”
秋天的小河水嘩嘩作響,淌著的不僅是清涼,更是藏在谷粒、新米里的情誼,還有這豐收季里最踏實、最暖心的溫度。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