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成都)
九十年代中期，我分配至都江堰工作，曾無數次穿過滿是梧桐的繁華街道，到城郊“野”走。一塊“都江堰市晏陽初工程學校”的路牌總是不經意間闖進我的視野。路牌藍底白字，極其簡樸，一條不寬的碎石路順著路牌的箭頭蜿蜒而去，最終消失在田野深處……
“晏陽初是誰?”每次路過時，我都有這樣的疑問。
然而，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那個被我在心里問過無數次名字的主人幾年前才以百歲高齡離去，而他倡導和發起的平民教育運動，已經在中國大地上乃至世界版圖上。轟轟烈烈而又安安靜靜地施行了70多年。因為有了他，貧瘠的土地上開滿了鮮花，寂寥黑的暗夜有了前行的書聲。
今天，當我在電腦上敲打出“晏陽初”三個字時，我的內心里充滿了敬意與感恩。然而，20多年前，我第一次從資料上讀到晏陽初的介紹時，彼時占據我內心的，不是滿滿的敬意，而是沉重的羞愧：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
我相信，當時不止我一個人沒聽說晏陽初。
梳理晏陽初的一生行跡，如他所說，他“窮干，苦干，硬干”了一輩子，“從中國干到世界上干”。按他的后人晏鴻國的看法，晏陽初是“一位艱辛的跋涉者、一位著名的教育家、一位可敬的愛國人士。”這樣一位世紀偉人，卻鮮為人知，這是不應該的。晏陽初1890年生于四川巴中。1923年—1949年長期擔任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總會總干事。1926年在河北定縣開始鄉村平民教育實驗，繼而在全國推行了轟轟烈烈的平民教育和鄉村改造實踐。1943年與愛因斯坦等被評為“現代世界具有革命性貢獻的十大偉人”。1950年離臺灣赴美國。五十年代以后，協助菲律賓、泰國、危地馬拉、哥倫比亞及加納等國建立鄉村改造促進會。六十年代在菲律賓創辦國際鄉村改造學院，任院長及該院理事會主席。晏陽初還曾在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擔任顧問，被譽為“世界平民教育運動之父”。
尤其值得追憶的是，晏陽初于1940年—1949年在重慶北碚歇馬鄉創辦“中國鄉村建設育才院”(后更名中國鄉村建設學院)，作為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簡稱“平教會”)培養鄉村人才的高等學校。在這片滿是瘡痍的熱土上，在那段極其艱難的日子里，晏陽初和他的同仁們一起組織開展了在世界鄉村史上影響卓著的華西鄉村建設實驗，書寫了平民教育最為輝煌的篇章。當時在校就讀的學生畢業前在平教會華西實驗區實習，畢業后則派到實驗區任輔導員，為當時在抗戰中困苦跋涉的中國教育事業做出了積極貢獻。晏陽初先生匆忙的身影，也成為北碚山下最樸實動人的風景。
說起中國的教育家和中國的鄉村教育，大家都知道梁漱溟領導的山東鄒平、陶行知領導的南京曉莊、盧作孚領導的四川北碚、黃炎培領導的江蘇昆山、高踐四領導的無錫黃港，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1926年，晏陽初就舉家遷往河北定縣，領導整個試驗，探索出了世界聞名的“定縣經驗”。盡管晏陽初與陶行知并稱“南陶北晏”，然而直到今天，依然還有不少人不了解這位從四川走向世界的平民教育家。
這或許也是苗勇寫作長篇人物傳記《晏陽初》的初衷。
晏陽初跨越百年滄桑，與世紀同齡亦與世紀同行。他的百歲征程跌宕起伏、人生境遇悲歡離合、杰出成就舉世皆知、愛國情懷可歌可泣……這樣飽滿而豐富的一代學者，長期以來，人們卻從只能從百度詞條上去了解他。人們看到的往往還是那個面目模糊、身影遙遠、表情呆板的晏陽初，甚至是格式化的晏陽初，平面化的晏陽初、線條化的晏陽初。
晏陽初誕辰130年了，歷史應該還給這個世界一個真實的、豐滿的、立體的、多維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晏陽初了。
輕輕把晏陽初從歲月深處扶出來的，是一個叫苗勇的人。
盡管苗勇沒有和晏陽初產生過交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對晏陽初的尊崇與景仰。因為晏陽初不僅是一位從平民教育到鄉村振興的踐行者，更是他的鄉黨。他們喝著同一條河里的水，吃著同一片土地上收獲的糧食，說著同樣的巴中方言，有著堅韌不拔的執著品質，揣著濟世安民的天下情懷……他們有著太多近鄉情怯的情感紐帶和同頻共振的理想追求。
我相信，苗勇是懂晏陽初的。否則，他也不會用20多年時間為一個人塑像。
他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爬梳晏陽初的人生履跡，他在時空劇場中去聆聽晏陽初的命運交響，他把筆觸深入到晏陽初的內心去探詢晏陽初的喜怒哀樂。甚至要給晏陽初以巴山的脊梁、蜀水的胸懷、紅葉的激情、還要讓歌謠、炊煙、鄉音成為晏陽初風雨百年的宏大背景……讀到動情處，我恍惚覺得，苗勇已經把自己的情感交給了晏陽初，歡喜著他的歡喜、憂傷著他的憂傷、奔走著他的奔走、呼號著他的呼號。
唯有心意相通，才能命運與共。
同樣重要的是，苗勇還有一支深情且生花的筆。當他寫下《晏陽初》書稿的第一個字時，便注定了一個血肉豐滿、靈魂有趣、理想遠大的晏陽初將從雪白的稿箋上站起來。
仿佛只要讀者輕輕地喚一聲“晏老師!”那位已故去20多年的先生便會從遠去的時光里回過身來，微笑著問道“你識字不?”“要不你來教大家認字?”或者慷慨地道：“要改造農村，就必須了解農村，扎根農村起居……”甚而堅定地說：“這條路，我們一定要走下去……”
無疑，苗勇沒有愧對家鄉的囑托，沒有辜負讀者的期待，晏陽初的人物形象塑造是極為成功的，我們從晏陽初身上看到了那一代乃至后來學者的家鄉情懷、中國靈魂、東方智慧和世界眼光，充滿了可親可敬可愛甚至可貴的書生氣和樸實的煙火氣。
誰說知音必須一見如故，有些知音即使相隔迢迢長路，即使相差百年之數，一樣可以高山流水，見字如晤。比如苗勇和晏陽初，比如苗勇和廣大喜歡苗勇文字的讀者。
近百年前，晏陽初和他的同行們一起倡導試驗的平民教育運動與鄉村改造運動，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世界。
值得欣喜的是，今天之中國城鄉教育均衡發展，鄉村變化日新月異，瑯瑯書聲起于田野，富足生活掩映山水，一幅縱橫萬里的“均衡教育千戶秀，鄉村振興萬家春”的生動畫卷，正在祖國大地上徐徐展開，足以告慰晏陽初、陶行知、梁漱溟、黃炎培、盧作孚等老一輩教育家的世紀期待了。
(作者系中國作協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