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開歧(三臺)
人老了,最喜歡回首往事。
辛丑年農歷冬至節,回到了離開七十多年的老家,更可喜的是,找回了一些兒時的記憶。
大約五歲的時候,我同剛剛學會走路的妹妹,跟著父母以及尚未成家的幺叔,搬遷到三臺西平鎮農村,從一戶張姓殷實人家租得土地和房屋,父輩們憑著“汗滴禾下土”,盤家養口。
此次回鄉,看到這歷經滄桑的土墻、木門、門楣、木門檻,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七十多年前的那段歲月。我和老伴坐在老屋的門檻上,兒時的那些事兒,就出現在記憶的屏幕上。
當年,我和妹妹經常坐在門檻上,兩手撐著下頜,聽著母親腳踩紡車的聲音,眼鼓鼓地望著父親趕場回來的路。因為,父親賣了棉線,除了買回棉花和泡菜的鹽,還會買一個鍋魁,讓我和妹妹分著吃。
母親煮飯時,我和妹妹仍然坐在這門檻上,只是轉換了方向,屁股向外,眼鼓鼓地看著母親生火煮飯,吞咽著唾液,盼著母親能煮一點兒好吃的為我們解饞。
到了冬天,飯煮好之后,母親會在灶孔里捂一根紅薯,這是我和妹妹特有的美食。紅薯燒熟了,母親掏出來,用嘴吹著,用兩手拍打著,去掉灰塵,讓我同妹妹分著吃。
分吃燒紅薯時,母親總是拿眼睛盯著我:“當哥哥的不要好強,要得好,大待小。”我知道,要把多的那半截分給妹妹。
我們家外面的山嘴上,有三座土地廟,另有一根參天古柏,“一柏另三個土地”就成了我們住家處的地名。口口相傳,就成了“一百零三個土地”。
一年寒冬,土地廟有木偶戲演出。母親又有了身孕,還要紡線,父親和幺叔為了生計,在外奔波。母親叫我帶妹妹去看木偶戲。因天太冷,妹妹衣著單簿。母親讓我將圍在屁股上的棉搭子解下來,圍在妹妹身上,用帶子拴著,就像一條厚厚的棉長裙。母親又將她身上的圍裙解下,雙折轉來,圍在我的屁股上,讓我牽著妹妹去土地廟看木偶戲。
說起土地廟,真是一處鄉間的繁華之地。一年四季皆有木偶或皮影來此演出,間或還有西洋鏡來湊熱鬧。
我至今記得西洋鏡,最外面的一張,是飛機丟炸彈的彩圖,其余的圖片必須先給了錢,才能坐在凳子上,從一個小孔往里面看。一個人又敲鑼鼓又唱,還要為給錢觀看的人更換圖片。有兩句唱詞:“東洋鬼子最可恨,跑到中國來耍橫……”我還記得,那兩年,幾乎每天都有飛機,從我們頭頂上飛過。
這一次回到老家,讓我記憶里存放了幾十年的一幅糢糊的畫面更加清晰了。
我家租住的土坯房,是同張家的大瓦房聯在一起的。張家不但種了很多土地,除了紡紗織布,還做紅薯粉條。他家的大兒子是個當兵的,聽說還是個官。就在常有飛機從天上飛過的那些日子,他家那位當兵的回來了。
我至今記得,張家老大的個子很高大,腰上別了一支很小的手槍,見到我們就笑著點頭。見到他的兒子,抱起來親了又親。
第二天剛吃了早飯后,當兵的好像要去追趕自己的隊伍,妻子和兒子哭著攔著不讓他去,我和妹妹坐在門檻上,眼鼓鼓地盯著張家緊閉的房門,聽著讓人揪心的哭聲。張家堂屋里,傳來了張爺爺的吼聲:“哭個啥呀,當兵吃糧,又不是上街趕場走人戶,想去就去,想走就走……”
后面的話,我不知說的什么。只曉得沒有哭鬧聲了,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當兵的跨出堂屋門,轉身行了個舉手禮,再轉過身來,下了階沿,朝著坐在木門檻上的我和妹妹看了一眼,龍行虎步地走了。我拉著妹妹,同當兵的家人一起,跟在后面,看著他踏著屋后的山路,直奔埡口,那邊有一條直通省城的石板路。只見張家老大站在埡口上向回望,太陽已高高地升起,照在他頭上,身上,好亮好亮。
這場面像一幅巨大的油畫,儲存在我的記憶中。
新中國成立,實行土地改革,我們和幺叔都分得了土地,大人們各自立業興家,兒女們各自讀書奔事業。
直到七十多年后,再回到這里,方知張家的后輩兒孫,都事業有成,均遷居外地。
張家的那片瓦房已不存在,但是,埡口上抗日將士出征回望家園的畫面,卻在我記憶的屏幕上,清晰可見。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