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七十八歲高齡、身患重疾的葉青老人約在醫院門口的茶樓見面,委實心有不忍。
上一次見到葉老是在重華鎮他的家里。市非遺傳承保護中心去對他做川劇老藝人口述錄,我隨去做文案而有幸認識了葉老。葉老年屆耄耋,思維敏捷,耳聰目明,口齒清楚,能字正腔圓地演唱,能吐字如鐵地大段講白,能背出幾十部劇本臺詞;在自知身有惡疾的時候,一面積極治療,一面奔走八方籌建重華鎮傳統民俗文化促進會,親任會長處理冗雜事務,指導恢復重建消失近一個世紀的湖廣會館,自費口述印制面臨失傳的川劇劇本十多部。
七月驕陽。葉老強忍化療的痛苦溜出病房來同我見面,內心定是充滿著對川劇藝術熾熱無比的愛,對保護傳承民俗文化的赤誠情懷和責任擔當。
說開川劇話題,葉老嗓門也高了,眼睛也亮了,沒一點兒病人的頹喪樣子。我請葉老躺在對面的沙發上慢慢講。他說不,我要給你唱。他唱了一段《陽河堂》薛猛的唱段。那是一段川劇胡琴:“(二黃扣扣起)……爹娘所生四兄(轉西皮大過板)弟,孟勇剛強(轉西皮二流)保社稷……我勸你趁早回朝去,三尺劍出了鞘(轉回二黃扣扣)認不得誰!”葉老說,借腔還腔,借調還調嘛!現在一些藝人就搞不清楚這個,要嘛黃腔頂板,要不就是唱到那里停下來,硬轉調,哪像個樣子哦!
葉老對戲劇藝術的嚴謹苛求態度,與當下傳統藝術的蕭索輕慢印象形成強烈對比。我似乎能夠理解葉老的傲氣了,也或這正是一個守正如身的老藝人的傲骨呢!
重華鎮,公元1862年成立“聚勝劇班”(聚勝班),成為當時全川第一戲劇班,到現在一百六十年,川劇在重華鎮雖曾有興衰起落,卻一直薪火相傳,根脈不斷。從古至今,重華就有“戲窩子”的說法。重華人愛戲,懂戲,欣賞水平極高。葉青就是在重華“戲窩子”里出生,在這片肥沃的藝術土壤長成的民間老藝人。
1960年,葉青初中畢業到重華醫院學習中醫,跟醫生陳太仁做學徒。陳太仁是解放前的舊藝人,唱小生的。那時,葉青十六歲,出落得高高挑挑,面目清秀,眉眼傳神,嗓音甜美,陳太仁愛之如寶,就在看病間隙教葉青唱戲。陳太仁的老師汪志明,外號汪四先生,到重華打坐唱時發現了葉青這個苗子,爭著做葉青的老師。葉青理解能力和記憶力極強,覺得記戲文比起記枯燥的中醫理論有趣也容易得多。就在中醫學徒的三年,他跟陳太仁學會了《鳳儀亭》《虎牢關》《白門樓》幾個呂布的小生戲,跟著名藝人王林武學會《轅門射戟》,又跟汪四先生學會了《古城會》《下河東》《反五關》等十多部生角戲,把呂布從青年演到老年。
1963年,葉青考入綿陽衛校江油中醫班系統學習中醫,三年后畢業,他選擇了回重華,回到干爹身邊。
葉青的干爹叫劉紹堯,他們是一個生產隊的鄰居。劉紹堯是當年重華鎮唯一考入成都高師(四川大學前身),同時獲得歷史、數學兩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在梓潼城北中學做校長期間,劉紹堯結識了梓潼縣名老中醫蒲輔周,蒲輔周說“儒能通醫”,勸劉紹堯學習中醫,劉紹堯開始研究“傷寒金匱”等中醫理論,并跟隨蒲輔周學習拿脈問診。
農村人深信認親沖喜的做法。劉紹堯在四十歲生日之前,找到鄰居家九個月大的孩子葉興永做干兒子。這個葉興永就是后來的葉青。葉青在干爹的教導下,八歲能背誦詩文,十歲能用珠算給社員計算工分、分配口糧,讓大人孩子們羨慕不已。
葉青回到家里,一面種糧養蠶,一面拉上干爹在村里辦起了醫療合作站,還利用空閑組織鎮里劇團的演出。亦農亦醫,亦農亦學,亦農亦藝,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自己的人生,收獲著生命的苦辣酸甜。
豐厚的文化積淀用在川劇演繹傳承上面如魚得水。葉青為唱好三國系列的戲,一遍又一遍地通讀《三國志》《三國演義》,幾乎都能背下來。從青年時飾演小生呂布,到中年時演須生劉備、諸葛孔明,再到老年時飾演花臉關羽、姜維,塑造了數不清的歷史人物形象,他刻畫的人物鮮活深動,嗓音高亢明亮,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在鑼鼓點子里面,每每登場總能引起觀眾席的叫好聲。
重華畢竟是川劇“戲窩子”,天南地北的老先生都沖著重華而來。過去的老藝人傳承技藝都是口授心傳,少有文字傳播。葉青扮相好、嗓音好,懂古文,能記錄整理劇本子,深得老先生們喜愛。人人都樂意把自己看家的戲和絕活兒教給他,把一些難得一見的古戲口述給葉青,讓他記錄整理傳下來。進入表演巔峰時期的葉青,創造性地整理并演出了一組“紅生戲”(紅臉生角),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央電視臺文藝專欄還三次播出葉青表演的《盤河橋》《反五關》《陽河堂》,這在民間藝人中是極為少見的。
進入二十一世紀,川劇市場走入蕭條,重華中心俱樂部的演出處于停滯狀態。葉青內心酸楚,割舍不掉濃于血液一樣的川劇情結。他不認輸,他清楚重華人同他一樣有深遠厚重的川劇藝術情感。
2012年,葉青發起成立重華鎮民俗文化保護協會。這期間,他主持恢復了“平抬戲文”展演藝術(讓小孩子化上戲妝,抬上桌子固定好,四人抬起,敲鑼打鼓進行游行的一種川劇藝術展演形式);恢復老君、文昌圣轎出行鑾御(一種古老的太上老君、文昌大帝乘鑾出行儀式);八方呼吁,落實并指導恢復重建了湖廣會館;整理了120本失傳劇目目錄,并自費整理出12本約20萬字的傳統大戲劇本。
2018年,病魔糾纏上這個多才多藝情懷廣大的老人,但令人高興的是,他順利地站到了戰勝惡疾的第五個年頭。藝術養人,藝術也能治病呢!葉老隨時隨地的開嗓一段清唱,吸丹田之氣而吼喊的一段講白,或許正是川劇藝術賦予他的忘我忘憂之態創造了戰勝惡疾的神奇。
我真誠祝福葉老和他川劇藝術長青不老。葉老卻打趣又認真地說,人哪有長生不老的?我把自己的棺材都備好了。只是可惜了我們先人留下的藝術寶貝,我們要是認真保護她,川劇藝術倒是做得到長生不老的。葉老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整理出120本失傳劇本。一人之力固然有限,但有愚公移山志,他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記錄整理,打印成冊,期待在有生之年能完成這項傳承事業,也不負古往今來眾多川劇前輩的心血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