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洋(綿陽)
沒回故鄉已經6個春秋。從大學畢業算起,未在故鄉過春節已29年。時間煮雨,不知不覺,蒸發掉了寸寸光明。
明知已老了,還老不回鄉過年,有些不合適。商都的親人說,回來吧;集寧的同學說,回來吧;為了遠方的召喚,也為了證明自己還沒忘本,這個春節下決心回去了。帶著家人,帶著對故鄉的眷戀,還帶著幾絲在外游子寸草春暉的歉疚,從四川綿陽出發,去成都轉乘飛機,一路向北,抵達了從我出生起連續生活了17年的內蒙古烏蘭察布。
茫茫塞北,曠野風高,到處是皚皚的白雪,冬日風光,一如離開時的當年。寒風雖沒有當年那般嚴酷,但依舊凜冽。大年三十祭祖時,走到村南的山上,除了極寒款羽絨服,還穿著壓在箱底多年的毛衣、毛褲。穿這樣的衣服,在四川會笨重到走不動路,但都被這內蒙古高原上又冷又硬的西北風輕松擊穿。南方長大的家人,沒有經歷過內蒙古的冬天,起初尚對我多穿點的告誡不以為然,在雪地里各種擺姿勢拍照,但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以最快的速度沖上車子,都縮成一團,確有幾分神似土豆。
車行在南邊的公路上,透過車窗左側,眺望生活了十幾年的村子。村里外道路全已硬化,房屋紅磚赤瓦,硬件遠勝當年,生活水平早今非昔比。遙記那時,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雖都是土屋,房舍儼然,鄰里緊湊,道路阡陌,雞犬相聞,過年這幾天更是炊煙四起、處處火炮炸響,大人忙、小孩鬧,人聲鼎沸。現在,只零零星星地散落著五六戶人家,人更看不到幾個。農村生活品質的躍升,房屋人口數量的銳減,都昭示著這大時代下的變遷。
雖然村里每一寸土地都有曾經踩過的腳印,雖然透過時光的另一頭,還依稀能看見街道上一群小孩里那個放鞭炮的自己,但我還是猶豫著沒有進村。父母均已不在,老屋已然拆遷,當年的伙伴們都在外地……過往無處找尋,歲月滄海桑田!曾經生我養我的小山村是那樣近,30多年來常在夢里、常在心間,又是那樣遠,現在幾百米的距離有似光年。車子繼續駛向縣城,村子逐漸淡出視野,我重新看向前面時,心里清楚,這一扭頭,不知又將是多少年。
盡管在縣城,過年的氣氛還是非常濃烈。特別是內蒙古大多地方允許放煙花,城里處處都在燃放。二踢腳的聲音尤其驚天動地,像開山炸石的雷管一般??諝庵须S時彌漫著濃厚的火藥味,但不覺得嗆人,還有些暖暖的香馨。故鄉過年儀式很多,最高潮便是年三十夜里的接神,就是把臘月二十三上天報告工作的灶神接回來。以前在村里,這個儀式要等天空中代表福祿壽的獵戶座三星隱落西山后才開始,大約在凌晨的兩三點。現在,已逐漸與電視里春晚的新年鐘聲同步,改在了零點。時間一到,弟弟在院子里點燃篝火,故鄉叫作旺火,兩家所有人出來圍著火堆,燃放煙花,祝福來年。那一刻,全城家家旺火,映紅天空,處處煙花飛濺,響徹云霄,天地間一片聲光交匯的海洋。這場景,我已是久違了的。孩子和他媽都是第一次在內蒙古過年,更深深被這新鮮非凡的壯觀和熱鬧所感染。那一刻,我意識到,這次回來過年是正確的,有價值的。
故鄉的風景是看慣了的,我從小沒覺得這是風景,只有風,一年四季吹著塞外人的凄苦的光景。但四川人不一樣,雖冷,然覺得處處新奇。初二那天,帶他們去了察哈爾火山群。過年時節,游人很多,看車牌,川滬黔京都有,據說夏季更是熱鬧。十幾座火山,在廣闊的草原上星羅棋布,都光禿禿的,外地人打卡后,卻都以為不虛此行。其實,這組火山離我生長的村子只十多公里,我年少時常路過,雖然有的長得挺像日本富士山,但從未認為有何新奇。所謂風景,大概就是你沒見過的或久別了的陌生,關鍵在于時間或空間的距離。登上游人最多的三號火山,山壁環繞著的是一個凹下去幾十米的火山噴口,中心早已被風沙掩埋,整體看去,就像一個揭開蓋子的巨大鍋底,披著風雪,仰對蒼天。聽說,這組火山是全國為數不多的活火山,已沉寂了上萬年,地下兩三公里就是焰漿沸騰,下一次再噴發,也不知道已是何年何月。就如千秋以來生活在這里的人,外表平靜,內心火熱。
喝酒是免不了的,酒酣耳熱之際的感情也是真摯的。聽說我一家歸來,多年不見的舅舅舅媽、姑姑姑父、表兄弟表姐妹們,不少都在商都齊聚。返回時在集寧和北京,又分別見到了從縣里一起考上大學的學軍和部隊中級班的包哥兩家,前者30年未見,后者也分別8年。無論親友,舉起酒杯,回味過往,共話當年,方知遠隔千山萬水,歷經歲月風塵,親情濃烈,猶似昨天。因為回去時間只有短短三四天,很多人沒去看,還有很多親戚朋友都沒有告知。親友太多,每次回來也只能見上一小撥,心里抱歉。但曾經的感情,就如這片早已熟透了的熱土,血脈相連。
中國人重土難遷,但不管走多遠,故鄉都是我們心頭揮之不去的最美風景,是濃濃鄉音,是裊裊炊煙,和那氣息厚重的年。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