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偉(綿陽)
塔水,宛如夢中的故園,我常常在夢境里在塔水街上悠然度日。
夢中,我漫步在塔水橋中柵子街上,趕場的人群熙熙攘攘。我踏入對面老屋,諸位叔叔伯伯端起蓋碗茶,熱情招呼:“娃兒,來喝一口!”我卻未理會,獨自跑去瞧那墻壁,墻上繪滿形形色色人物,或胡須滿面,或手持刀叉斧鉞、槍棒錘叉,神態各異、嬉笑怒罵……如今憶起,那些人物多是以土漆為顏料,一筆筆精心勾勒而成。
安州區塔水鎮,別稱塔水橋,距我家僅十余公里。以往,出門后跨過寬闊河流,穿越無垠田野,很快就到鎮上。那時汽車尚未普及,出行多靠步行,偶爾會騎自行車。此地屬成都平原邊緣,泥塘星羅棋布,河流蜿蜒其間,秧苗搖曳,苞谷挺立,野草繁花肆意生長,慈竹蔥郁,樹木繁茂,布谷歡啼,黃鸝鳴囀,青蛙聒噪,處處皆景,令人心生歡喜。
我十幾歲時,便癡迷于閱讀課外書籍,到手之書皆悉心研讀。尤其鐘愛小人書,街頭兩分錢便能租閱一本。待本鄉永河場的小人書閱盡,鄰近河壩場的也看得所剩無幾,便心心念念塔水橋的藏書,亦對塔水街上古廟宇留存的圖畫與故事情有獨鐘。
塔水,實則是一座滿溢故事的漆藝小鎮。漆,仿若造物主賜予人類的神秘“密碼”,隱匿于漆樹之中,后被人類偶然發現,用以制作飾品、家具等。塔水雖非土漆產地,然而歲月流轉,割漆之人漸多。他們手持刀具與蚌殼,深入山林尋覓漆樹,在樹上割開小口,收取流出的樹液,此即為土漆,又稱生漆,經加熱過濾后方成純正大漆。北邊陜西省盛產土漆,故而老家有諺:陜西割漆塔水賣。上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塔水成為中國土漆交易核心,年交易量達數百噸,眾多商人因漆業而致富。土漆制品價格不菲,其歷史可追溯至七八千年前,房屋、家具、首飾乃至文化藝術品,皆需漆來增色,“生漆凈如油,寶光照人頭”之句,足見其魅力非凡。
故而,塔水的深刻印記,主要源于土漆與割漆之人的傳奇。
那些割漆者,本與我們無異,皆是這片土地孕育的尋常農家子弟。學業無成便務農,務農艱辛且收入微薄,遂謀求他途。
那時,沿海地區剛開放,外出打工浪潮尚未席卷川西大地。本地孩子雖有外出之志,然除升學、參軍外,出路寥寥。有的到街上學理發技藝,或學駕駛,能吃苦者或赴山西采煤,或往新疆摘棉,憨厚老實且吃苦耐勞者,則投身割漆行業。以塔水為中心的廣袤區域,許多人將上山割漆視作重要副業收入來源。
我年少時,曾遇數位割漆者,因學業繁忙,不知他們割漆有多長時間,亦不明他們是否因割漆而致富。其中有位割漆者,便是我的表哥。
近日,我到塔水鎮翻閱漆類資料,聆聽當地人講述割漆舊事。相較之下,我發覺表哥似乎天生與割漆有緣。表哥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他與妹妹相依為命。幸逢包產到戶,兄妹衣食無憂,然他學業難進,前路迷茫。思索再三,表哥踏上割漆之路。
1983年春,表哥隨割漆師傅啟程。傅師傅吃苦耐勞且為人豪爽,表哥一心學藝,望有朝一日成為有名氣的漆匠。
然而,表哥的割漆生涯于當年秋戛然而止。表哥割漆自進山開始,先后學習爬樹、搭架等技藝,上手也快。怎奈他身染漆疹,瘙癢難耐,數月未愈。傅師傅無奈,只好墊付表哥醫藥費、路費,送表哥歸鄉務農。表哥雖割漆不精,然而耕種有方,尤其是生姜種得出色,曾帶我騎車前往綿竹、德陽等地售賣生姜與嫩豇豆等蔬菜。
往昔故事,皆成云煙。如今,我走進塔水鎮調元社區劉義家中,聽他暢談漆藝傳承與非遺文化,方覺土漆與割漆技藝,已成為塔水非遺文化產業的璀璨篇章。
劉義傳承祖傳割漆技藝,十二三歲因學業中斷輟學,好在祖父與父親皆為割漆行家,生于此家,自幼熟知割漆門道。正值改革開放之際,憑割漆技藝也可安身立命,他毅然入行,一干便是近40載。從割漆盛時踏入此業,到如今行業轉型,劉義已開始思索漆藝傳承辦法,種植漆樹以傳技藝,用古彎刀在樹上割開十字口,以古老竹筒收集生漆。他率十余徒弟,諸多事情親力親為,先后籌建漆藝工作室與漆類博物館。
如今,劉義將自家打造成漆類博物館,里面擺放有各類家具、工藝品等。若遇有志于研習割漆的技藝者,他都耐心交流指導。
大規模割漆生產與生漆制作,孕育出塔水獨特風俗文化。以生漆涂抹器物表面,制成日用品、工藝品與美術品,此手藝繁復嚴謹、講究精湛的漆藝,蘊含極高歷史、藝術、經濟與收藏價值。
清風徐拂,撩動歷史時光,灑落無數故事。塔水的那一抹土漆,裹挾傳奇,似塵煙裊裊,飄向遠方。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