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開歧(三臺)
我曾兩次應邀參加東北大學校慶,同東北大學師生交談時,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抗戰時期流亡的東北大學,如果沒有三臺的接納,東北大學就沒了。”
東北大學校友徐放說:“什么都可以忘,抗戰時三臺人民對我的養育之恩不能忘,東北大學能保存下來多么不容易啊。”
我在三臺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東北大學內遷三臺,為三臺人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作為三臺人,我覺得先輩們為子孫后代做了一件最長臉的事,就是在國難當頭,接納了流亡的東北大學。
坐落于沈陽的東北大學,自1923年建校至今100年了,最難忘懷的,卻是在相隔千山萬水的四川三臺,他們度過了8年艱難而輝煌的歲月。
東北大學創辦于1923年,是東北第一所大學。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我東北三省,東北大學向祖國內地流亡,北平、開封、西安,一路輾轉,暫作休整,修復創傷,怎奈抗戰事態緊急。特別是1937年春天之后,日寇兵臨潼關,西安告急,有著少帥張學良背景的東北大學成了“孤兒”,何去何從,無人可問。
此時,有人主張停辦解散,有人主張遷往邊陲青海……時任東北大學代理校長臧啟芳深知,東北大學流放青海的命運,可能已成定局,可他又不愿見東北大學就此斷送,于是悄悄派法學院院長李光忠揣著公函前往四川,探尋東北大學的生存之路。
李光忠的四川之行不順利,接二連三遭到婉拒。就在幾乎無功而返時,他猛地想起四川還有個三臺縣,就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到了三臺。
三臺,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古城,因戰亂和饑荒,日子也不好過,就在當年,還是“春旱連夏旱,災民達30萬人”,不少種田的農民選擇外出逃荒。
時任三臺縣長的鄭獻徵反復閱讀著公函。他知道這一張紙的分量有多重。他是讀過大學的,知道大學的價值,特別是有著特殊歷史背景的東北大學。要拒絕,一句話就可以打發走的。可是,一所名牌大學就這樣消亡,又于心何忍。他更知道,重情重義的三臺人,雖然面臨大災大難,但分得清是非黑白,懂得起知識是民族的希望,80多萬人的大家庭,是否可以添幾百張嘴巴?莽莽黃土地,還擺不下幾百張課桌嗎?
李光忠得到肯定答復,立即電告臧啟芳。
1938年3月,春雨濛濛的傍晚,500余名東北大學師生,告別古都長安,擠上了開往寶雞的一列火車。從寶雞下車,攀藤附葛翻越秦嶺,身臨其境地,飽嘗了詩仙李白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滋味。再繞漢中,經蜀棧南端川北門戶之劍閣,輾轉到達三臺。
1938年4月23日,500余名東大師生邁著整齊的步伐,精神抖擻地進入街道整潔的三臺縣城,只見全市商家店鋪懸旗志賀:“歡迎東北大學遷三臺!”
3000人的歡迎大會,盛況空前。三臺各界人士歡迎東北大學師生歷盡千辛萬苦,長途跋涉,翻山越嶺來到三臺,播撒文化種子,為古城帶來勃勃生機,這是三臺之幸!三臺雖然貧窮,但三臺人民會把你們當成自己的親人,請你們把三臺當成自己的家!
臧啟芳校長答謝道,東北大學既是東北人民的大學,也是三臺人民的大學!
臧啟芳當場指揮東北大學師生齊聲歌唱《五月的鮮花》,緊接著3000人齊聲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把侵略者趕出去!”
一個小小的縣城,轉瞬間,一所大學“從天而降”。
內遷三臺的東北大學,借得舊試院及杜甫草堂一部分和潼屬聯立中學一角,開始復課。師生們面對此情此景,腦海里涌現出詩圣杜甫憤世愛國、顛沛流離的歷史畫面,與今天因抗戰流亡讀書的現實情景交融,真是歷史的巧合。
當時三臺,既無電燈,又無自來水。
沒有電燈,則以桐油燈為照明工具。用土碗或專制的土陶燈盞盛上桐油,將棉線搓成的燈芯子浸入油中,即可點燃并獲得一線光明。可是,桐油燈燃燒時煙子特多,又濃又黑,凡挑燈夜讀者,鼻孔及臉均被熏黑,極像戲里的黑面包公。
所有學生,不分年級高低、貧富貴賤,一律住在校內,共度艱難歲月。
東北大學于1938年3月內遷三臺復課,1946年暑期遷回沈陽,在三臺整整經歷了8個冬夏春秋。
這8年,正是抗日烽火燃遍中華大地的八年,三臺人民從東北大學的內遷,看到了日本侵略中國的血腥罪行。三臺人民更從東北大學師生的流亡生活,知道了有國才有家。三臺人民同東北大學師生一起,用滿腔熱情共同書寫了抗戰文化的華彩篇章。
一批知名教授、學者相繼來到內遷三臺的東北大學,讓三臺這座后方小城群英薈萃。
被譽為“清史研究第一人”的蕭一山、“國學大師”蒙文通、以寫《李自成》而聞名中外的姚雪垠、“中國現代政治家”蕭公權、“中國近現代著名歷史學家”金毓黻、還有深受學生敬仰的一對伉儷董每戡與馮沅君、為我國教育事業作出了杰出貢獻的李季偉……他們的到來,極大地增加了這座四川小城的文化含金量。
東北大學內遷三臺,全校師生心里裝著家國情懷,不僅通過幾十種壁報、期刊進行愛國主義宣傳,還有不少熱愛戲劇的志士仁人組成各式戲劇團體,把我國一批優秀劇目奉獻給了三臺人民。如1944年成立的實驗劇團,先后演出了《北京人》《日出》《家》《祖國在召喚》《霧重慶》等,極大地喚起了廣大民眾支援抗戰的愛國主義覺悟。同時,為三臺培養了一批戲劇人才。
影響較大的是,1943年和1944年在三臺舉辦的兩次全國性木刻版畫展,先后展出了著名版畫家李樺的《召喚》、刃鋒的《嘉陵江上》、王琦的《戰斗的原野》、野夫的《從敵戰區搶回來的特產》、陳煙橋的《魯迅與高爾基》、謝梓文的《青紗帳里》《我們在太行山上》……兩次共展出140余幅作品,三臺人大飽眼福。
東北大學師生,在三臺期間,一批知名教授主動到三臺縣的中學兼課,并協助地方辦學。還組織并輸送有志青年到抗日前線對敵作戰和解放區參加革命工作。
三臺人民一致公認,東北大學是一所非凡的學校,在流亡中克服重重困難和各種壓力,努力實踐“知行合一”的愛國主義教育思想,培養了一大批德才兼備的優秀人才。
東北大學內遷三臺,讓這座偏遠的后方小城,成為了抗日救國的前沿陣地。
當抗戰進入最關鍵時刻,為適應戰事,必須補充有一定文化素質的兵源,提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倡議,于1944年7月,三臺縣200多名由大、中學生組成的青年遠征軍,登上了從新津飛往印度蘭伽集訓基地的飛機。這批遠征軍中,就有東北大學的學生。
在這場關系著國家和民族危亡的抗日戰爭中,為了延續民族的血脈,三臺人民接納了流亡的東北大學。為了抵御外來侵略者,三臺人挺起了不屈的脊梁,凝聚成了捍衛國家和民族的中流砥柱,為后輩兒孫留下了世代相傳的歷史記憶,樹起了一座愛國主義的傳世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