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琴（綿陽）

　　娘家的桂花村，有個叫紅英的妹子，她右邊臉上有道二指長的傷疤，紅黑紅黑的。是那天早上，她跟往常一樣扯風箱燒火煮飯，她用火鉗夾了一把麥草往灶孔里塞，沒想到火苗躥了出來，撲在了她的臉上，燒到了她的頭發，她用火鉗去擋，火鉗剛好打在右邊臉上，就把臉烙了。

　　她的爸媽從酸菜壇子邊舀了半碗壇咸水敷在她臉上，后來傷口反復化膿，就留下了這道傷疤。她自己心里也就有了一個疙瘩，一個人走路也要從額頭上把一縷頭發用左手指順下來，把右邊臉上的傷疤遮住。因為她是左撇子，每次看到她順頭發時的不順手，我好想跑過去幫她，又怕把她心里的疙瘩刺得更痛。

　　要是遇到“大場面”，紅英更是縮手縮腳，必須把那道傷疤遮住。比如背著書包到學校去讀書，或者上街趕場，或者在田壩地里做活路，她總是一個人溜在邊邊上，不合群。就連哪家有結婚、做生，逢年過節吃團年飯，她都不肯去。這可是我們小娃兒最想去的地方，不但可以穿新衣裳，還能夠吃到肉，吃到糖果。到十六七歲了，她還不敢抬頭走路。談婚論嫁時把她媽媽急得惱火，說：“我上輩子做了啥子缺德事哦！”她爸爸也急得跺腳，恨不得把階沿上的石板踩個窩窩。

　　她的外公七十歲做大壽，她也說不去，她的爸爸媽媽看她這樣，既心疼又難過，左誆右誆，她終于同意了，但剛說出門，她又變卦說不去了，她的爸爸媽媽想到長期這個樣子也不是辦法，只好板起個臉叫她非要跟著一起去不可。

　　看嘛，她來了，我們幾個大小差不多的小娃兒正在一起玩耍，我是小娃兒中最大的一個，看她來了，我就跑過去拉住她的手說：“紅英過來，我們一起耍。”她使勁抽回她的手，眼睛一直盯著地面，沒有正面看我一眼，聲音輕柔得可憐，老是重復著一句話：“小琴姐，我不去，我不去。”她直往后退，趁我不注意，甩開我的手，快步跑開躲到她媽媽背后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到了，她還是躲在媽媽背后不出來，還不準媽媽離開，后來她終于坐在桌子上跟大家一起吃飯，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她的人影，不曉得她躲到哪個彎彎里去了。

　　其實紅英長得很乖巧，就算她的右邊臉上有一道傷疤，我們小娃兒還是覺得她是小美人兒。有一次，我到她家去耍，走到門口聽見了歌聲，原來她在家里時，還跟著收音機唱歌，她的歌聲還真好聽，就像桂花樹開了花兒一樣，清香清香的。

　　后來我嫁到了綿陽，回娘家很多次也沒有看見她，說是她怕見熟人，就出門打工去了。聽見這些，我的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別扭得難受。

　　前幾天，我回娘家，剛到桂花村村頭，看見了一家“左撇子米粉店”，正納悶，有人喊：“小琴姐，小琴姐！”米粉店門口站著一位笑瞇瞇的女士，原來是紅英。紅英齊耳的短發，穿著一套職業裝套裙，腰上還捆了一根圍腰，一雙平跟的涼鞋，陽光的笑臉，看上去比她年輕的時候還可愛。紅英把我拉到一邊，笑著對我說：“小琴姐，你是不是在想我為啥把傷疤露出來了呀？”她又說：“我想通了，不能老拿傷疤跟自己較勁，更不該弄得爸爸媽媽為我擔心。我把長頭發剪了，心里的疙瘩也沒有了。抬頭走路，看得更遠。這個左撇子米粉店是我開的！”

　　紅英已經結婚生子，兒子在部隊當兵，丈夫是她的助手。看到她很陽光很健談，我真心為她高興，為她祝福。分手的時候，她說：“小琴姐，謝謝你一直關心我，幫助我。”我擁抱她的時候，又聞到了桂花的香味，清香清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