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源（綿陽）

　　每個人都有著一個故鄉，亦即生命的出生地。這個故鄉，或許是居于大山褶皺間一座古樸、淳厚、寧謐的村莊，或許是隱于繁華、喧囂都市某個角落一個普通、平凡的院落，也或許是在一個流溢出濃郁世俗生活、人間氣息的偏遠小鎮。這樣的故鄉，對于一個人的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與人生，特別是在心理、情感、思想、魂靈等方面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要么是給予人幸福、愉悅的生命感受，要么是對人造成創傷性的內心體驗，要么是無所謂幸福也無所謂痛楚的情感認知。帶著這種體驗、感受，即便后來成為一個卓越的人物，這種影響也難以從其身體內部予以徹底消弭或根除，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

　　以故鄉作為切入點，來審視四川作家楊獻平對故鄉的思想表達和審美傳遞，我們不難發現，故鄉給予作家的大多是創傷性的生命體驗、感受和認知，無論是在《生死故鄉》中，還是在《南太行紀實》里，抑或是在《故鄉慢慢明亮》內，作家都為我們敘述或描寫了一個不爭的客觀事實：在南太行的那座偏僻、貧瘠、落后的村莊里，由于自己家里男丁少的緣故，便有著眾多的同齡人，尤其是年長一些的人，都曾不同程度地欺負或凌辱過自己，或是以拳腳相加這種直接、粗暴的形式造成肉體的傷害，或是以挖苦、嘲弄、譏諷、咒罵、陰謀詭計等構成內心的創痛。這種傷害與創痛，一直銘刻在作家的內心深處，伴隨著作家的生活與人生。

　　從何時開始尋求與這種傷害和創痛進行和解的，只有作家自己心知肚明。這部取名叫《故鄉慢慢明亮》的散文集，是作家走向與故鄉和解的重要標識。這部散文集的標題和內容，都在表達對這樣一個思想主題的有意設定和真實書寫。從這部文集的標題上看，既可能是一種藝術的隱喻或象征，也可能是一種對自己真實想法和心跡的表明，由是說明此前的故鄉在作家的心里，無疑是灰色、暗沉、凝重的，是帶有心理創傷的，在達成了和解之后則慢慢變得明亮。在這里，作家用“慢慢”一詞來表達，既說明他心理的創傷恢復有一個過程，又揭示了這種恢復過程具有的時間長度。從描寫的具體內容上看，無論是在《南太行河山地理》《個人史》《幼年的河北與山西》《南太行舊年人物》等篇什，還是在《南太行大地果實》《南太行自然日歷》《難以描述的命運》《在民間》等作品，抑或是在《南太行方言釋義發微》《那些存在，那些消失》《最后的礦難》《故鄉與外省：離開與回到》等散文，都表明作家在和解后對故鄉的情感和思想再認，進而真誠抒發對故鄉的深沉眷戀和無限向往之情。

　　特別是《南太行河山地理》《南太行大地果實》《南太行方言釋義發微》等文章，可以較為詳盡的論述和說明，作家將故鄉視為是一首贊美詩。

　　在《南太行河山地理》里，作家以一個在當地流傳甚廣的歷史傳說或民間故事作為起筆，以粗糲的筆觸和樸實的語言，逐一描繪了南太行的自然山水和人文風情。既有摩天嶺這樣的俊逸高峰，也有北武當山這樣的道教圣地；既有一個兒童躺在屋頂上聽任細風吹拂、樹葉嘩響和諦視天上一輪金黃月亮的寧靜安詳時分，也有附近綿延起伏的山脈以及從它們身上衍生出傳說，對“我”心靈和想象的無聲浸潤；既有山野中的黨參、柴胡、桔梗、黃芪等這些草藥對人們疾病的療治，也有河里的蝌蚪在幾天之后長成黑色的蝌蚪，在水塘中成群游動的動人姿儀；既有第一次對自己肉體的細細審視，以為那是一種融合了色調與勻稱、生機與彈性的美，也有清水拂過身體，令人的內心和情感在瞬時之間升起奇異而美妙的韻律感。從這一幅幅景象或一個個意象的描寫中，我們不難看出，作家的內心是極為沉靜的，表明作家此時的心境有如處子一般的寧謐和安詳，這是對于故鄉的重新打量和審美再認。

　　在《南太行大地果實》中，作家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植物世界的美麗圖景。在這樣一幅圖景里，首當其沖的是累累果實。有紅艷沖天的蛇葚、藍如天宇的野葡萄、黃紅兼容的莢蒾、烏紅烏紅的酸棗，這是對果實色彩的描繪；有酸酸的山楂、微甜的元棗、澀澀的楸子、甜蜜的柿子，這是對果實味道的描寫。當然，也有對大量樹葉的細膩描繪，這些樹葉要么伸出尖細的頭，要么鼓著橢圓的身軀，或是寫意出一樹的深綠，或是揮灑出一片金黃，或者是靜斂出某種寂寥。這種從果實的色彩到果實，給人味覺再到樹葉的詳實而生動的描繪，使作家能夠完全沉浸于對故鄉果實的品賞之中，由此勾起作家對故鄉甜蜜而幸福的回憶，凸顯出作家之于故鄉的徹底釋懷，達成了在心理、情感、思想上的深度和解。同時，作家還有意識地加入了對舊年往事的點點滴滴，對童年生活中那些細節的悉心描寫，對自然景物或社會場域、人文景象的藝術點染，以此構成了對于故鄉的一首首深情款款的贊美詩。

　　相對而言，在《南太行方言釋義發微》里，更顯現出作家對故鄉的一番深情。作家大量而悉心地撿拾故鄉的方言，并予以形象化的解釋和闡發。比如，對“草驢”一詞的解釋和形象化敘事。作家首先解釋，所謂草驢就是母驢，因為南太行的村里人稱公驢為驢。接著便以敘事方式講述了家里那頭草驢的故事：家里這頭兩三歲的草驢，為我們家和一個堂伯家共有，在一天清晨卻不翼而飛，家人發動鄉里鄉親四處尋找，最終在臨市找到了偷驢賊，幾個男人不由分說把偷賊打得鼻青臉腫。因為是一頭草驢，認為總有發情的時候，便到處尋覓為其配種的驢，但配種了好幾次，那東西也沒生下半個驢子，依然是一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樣子。于是父親和堂伯商量，把這頭蠢笨的草驢賣掉，因為這是村里最后一頭草驢，至此村里人再也聽不到它的鳴叫，總感覺缺少點兒什么……正是通過作家的這番敘事，令我們感覺到一座偏遠鄉村的生機與活力，這是鄉村的思想和靈魂所在。

　　綜合而論，這部散文集以故鄉南太行為主要描寫對象，非常細致描繪了它的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及其世界性、全球化的存在，真實地書寫了對于故鄉的重新審視和審美再認，即由童年、少年時代受到的傷害和創痛，到對故鄉的真誠釋懷與真心和解，再到對故鄉的贊美和頌揚的表達。既反映了作家情感、內心、思想的跌宕起伏和細微變化，又傳遞出對故鄉的深情懷念、依依不舍。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是一部融合了內省與反思、審視與觀照、思想與靈魂、藝術與審美的散文集，是一部有著風范意義和特殊文化價值的文學佳品。